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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布日期:2023年09月25日
故乡的双抢
文章字数:2372
  ◇陈艳萍
  江汉平原的农村,水稻大多是两季,一季五月一日之前插完,是早稻。一季八月一日之前插完,谓之晚稻。
  每年七月,是最忙时节,谓之双抢。也就是说,在这二十多天的日子里,要抢着收割早稻,抢着播下晚稻,还要与天斗。
  夏日的天,孩子似的,一会晴一会雨,折腾死人。
  说是双抢,其实只是一个大项。大项里面,还有很多小抢:抢收、抢耕、抢种、抢谷、抢草、抢水、抢脱粒、抢太阳、抢晒场、抢农时……
  正是伏天,活儿又赶,必得全家老小齐心协力完成。大人带着孩子做,大孩子领着小孩子做。最年长的,留在家里煮饭。没有婆婆做饭的人家,母亲就有苦头吃了。忙完田里的活,身上的泥水还来不及洗,就在灶台边手忙脚乱。
  干活要趁早。天刚一亮,父亲就起床磨镰刀。说起镰刀,这是割谷的关键。镰刀好用,事半功倍。早上的觉好睡,孩子们醒不来,得母亲或者婆婆一个个叫。只留最小的,在家里协助婆婆做家务。
  洗好一家人的衣服后,婆婆赶紧烧水,烧好的开水放凉后,加醋和糖精,用红土壶装好,让孩子送去地里给干活的劳力们喝。
  累狠了,干饭吃不进,要煮一大锅稀饭,炒上两三个菜。一般是菜园子的黄瓜和茄子,也或者是豆角和瓠子,有时也用青椒炒鸡蛋,若能有碗鲊辣粑,那最好不过。若是没有,上街买一碗辣萝卜,或称半斤豌豆酱。
  劳力们割完稻谷,从地里回来吃中饭,一个个脸露倦色。就着咸菜和青菜,喝几碗稀饭后,找一块塑料布,往地上一铺,就着地气的凉,打起呼噜来。
  下午挑草头,是最累的活计,无论如何要休息一会。说是草头,其实就是谷穗,沉甸甸的。压在人们的肩膀上,呼哧呼哧响。草头挑到禾场,码成垛子,也是技术活。
  下午太阳大,孩子们不想出门。这是不可能的。母亲至多会加一句,等把秧栽完,用新米发粑子你们吃。
  一早一晚,是干活的黄金时间。这次一出去,要干到太阳落山。太阳落山那会,田间地头飞出来一种小蚊子,它很有能耐,钻进人的头发缝里咬,痒得很。
  男孩们想出来一个主意,抓起泥巴涂在头上。泥巴顺着汗流到脸上、脖颈上、身上,成了一个个泥猴。即使不涂泥巴,从田里起来时,也个个像在泥巴里打过滚。
  男人们好说,来到池塘边,清洗农具牵牛喝水的间隙,顺便洗掉一身的汗水一天的疲累。
  灶台上,前面炒菜煮饭,后面,煨着一锅水,那是女人们的洗澡水。没有卫生间,就着一只脚盆,怕把地打湿,胡乱洗几把,清清汗味,一天的辛苦暂时结束。明天,明天会更累。
  双抢,对于农家,是一场战役,得有个经验丰富充满智慧的人来指挥。
  自家的田不在一处,先收割哪一块,再收割哪一块,得有周密的部署。稻谷收割后,要引水耕田。耕牛的运用,水和水车的运用,要有前瞻性。如果有外援,就更好了。
  出嫁的女儿,心疼娘家父母,怎么样也抽出点空儿来,帮上一天两天。在外工作的嫡系亲属,这时也会抽空回来帮忙双抢。
  眼看自己家忙得差不多了,想着某个亲戚家差劳力,就赶紧带着农具,举家前去援助。那时没有请工之说,遇到街坊邻里有困难,大家也前去帮忙,至多就是请吃一顿饭。
  一场双抢下来,人脱一层皮。
  我家里,虽是小小的两块田。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,一个环节也不能少。老小之家,双抢,是一件很难的事情。
  割好的稻谷,摆在田里,婆婆抬头,看着满天星月,才稍稍地放下心来。
  第二天下午,婆婆带着我和妹妹,把晒好的稻谷抱起来摆在一根根草绳上,等爹爹忙完了来捆。捆草头,技术含量很高。没捆好,挑起来散了,是个麻烦事。
  挑到禾场上的稻穗,得赶紧脱粒。早晨,见天气好,婆婆连忙叫醒我和妹妹,许诺一个锅盔,让我们去禾场板谷。
  那时候,没有现代化的脱粒机,一家一个刷谷板,用板凳架好。双手握一大把,使劲在上面摔打,把谷粒全部摔下来为止。有的人家,田多谷多,还得加夜班。在支撑刷谷板的凳子上绑一根竹竿,挂一盏马灯,忙到深夜。
  脱下的谷粒,摊在禾场上晒。正在家里吃饭,一抬头,不好,天上乌云翻滚。放下饭碗,奔到禾场,你家的、我家的、他家的,拿锹的、拿掀蓬的、拿扫帚的,把谷弄成一堆,盖上塑料薄膜,用砖块压住四周的边。
  一边晒着谷,一边犁田车水插秧。
  水车,形似一把大口琴。水车头的两边,如同人耳那般装了两个转轴。车身长条形,整齐排列着一页页木制刮片。这种手摇水车,操作起来辛苦,但相对简单。体积小,一人可以扛着走。安放也方便,一头卡在水沟旁,一头落在堰塘里。
  水车,与自然的美景相伴。夏天的稻田里,禾苗飘香。池塘里,荷叶亭亭如盖。水车吱吱呀呀的歌声,把水唤醒,潺潺缓缓地流淌,如泉水叮咚。
  水车,不是家家有的物件,忙时,得排队。
  爹爹把两小块地整好了,晚上,婆婆给我和妹妹做工作:“明日早晨去扯秧,你们去栽,给你们买冰棒吃。”
  那年,我11岁,妹妹9岁。怕蚂蟥,婆婆在田埂上守着。指导秧苗的间距、行数。感觉又疼又痒,抬脚一看,蚂蟥正吸得有劲。大哭,婆婆赶紧帮忙揪。
  爹爹一边扯秧苗,一边往田里挑。丢秧坨有技巧。看准目标,却不能太用力。而是顺一个角度滑向目标处,才不会溅插秧人一身泥水。
  我们弓着背低头插秧,眼前只有泥地,枯燥得发晕。心急,总想快些到头。低头顺着双腿间往后一望,没有尽头,唉声叹气。汗水泪水,裹在一起,刺辣辣的,腾不出手来擦。婆婆过来安慰:“你站起来往后看,才能看清自己的进步。”
  后来,在书里读到湘西古丈县的一首关于插秧的民歌:赤脚双双来插田,低头看见水中天。行行插得齐齐整,退步原来是向前。想起儿时的自己,偷偷笑了。“低头看天”和“退步向前”,有很深的哲学意义。
  秧插完,谷晒好,挑进家门,双抢也就宣告结束。家家户户暂时轻松了,碾好新米,背一袋送给回乡帮忙的亲戚。当然,母亲们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,发粑子、做米酒、蒸发糕,犒劳辛苦的家人,感谢邻里的相助。孤寡老人,也给他们送去一份丰收的喜悦、土地的馈赠。
  谚语说,吃亏是福。没有什么苦,是你白吃的。这炎炎夏日里的劳动场景,成了我生命里永远的参照。每当有了困难,有了懈怠,想想那一幕,就会问自己:还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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